12月17号，「南京博物院」（下称南博）五字以石破天惊之势，成为内地社交平台热搜关键词。可惜起因并非什么好事，而是这间公营机构在半世纪前获赠的仇英大作《江南春》，竟然于今年春季在北京拍卖会亮相，估价更达到RMB 8,800万之高。

虽然在国家文物部门干预下，画作最终撤拍，但捐赠者已经入禀控告南博，质疑所赠名画何以流入艺术市场。院方回应指，当年获赠的《江南春》乃是赝品，但无法交代画作去向。

短短一夜，事情急速发酵。有传媒发现，另外一幅南博获赠的画作，疑似早于2014年已经在上海一场拍卖售出。江苏省文旅厅发表声明，称已牵头成立专班联合调查。此外，有人引用马伯庸小说《古董局中局》的一段虚构情节，更触发了许多网民的联想和转载。

今年北京春拍的《江南春》拍品图片

《江南春》局部

《江南春》局部

半世纪的来龙去脉

涉事画作《江南春》源自「虚斋」庞莱臣（1864-1949）雅蓄。此君出身浙江商贾世家，他承继家业以外，又经营纺织、造纸、米行、酱园、酒坊等事业，富甲一方。他性喜收藏瓷器、玉器、铜器等文物，其中以书画最精，被北京故宫官网形容为「全国著名的收藏家」。

庞莱臣辞世后，家人于1959年把《江南春》在内的137件「虚斋」珍藏古代书画赠予南博。事隔逾半世纪后，庞莱臣曾孙女庞叔令于2024年致函南博，查询137件书画的状况，惟未获回应，于是入禀控告院方。

2025年5月，庞叔令惊觉《江南春》现身北京嘉德春拍预展，估价RMB 8,800万，遂向文物部门举报，画作最终撤拍。大概一个月后，庞叔令在法院批准下前往南博查看，发现137件书画之中，有5件竟然不知去向，分别为仇英《江南春》、赵光辅《双马图轴》、王绮《松风萧寺图轴》、王时敏《仿北苑山水轴》、汤贻汾《设色山水轴》。

数日后，南博回覆庞叔令，声称该5件书画乃是伪作，已剔除出藏品序列，并作出「划拨和调剂处理」。可是画作去向，院方无法交代。

《江南春》究竟怎样离开南博？

南博表示，早于1961及1964年，上述包括《江南春》在内的5幅画作，已经由张珩、韩慎先、谢稚柳、王敦化等专家鉴定为赝品。及至1990年代，院方按法规「处置」了5幅画作。

无论用字是「处置」、「划拨」，还是「调剂」，南博都未有再解释箇中详情，亦未能交代画作去向。翻查资料，1986至1998年间，南博时任馆长为梁白泉。梁氏有考古界泰斗之称，于2023年因病离世，享年95岁。

查阅昔日新闻，有报道指1990年代时，南京艺兰斋美术馆从庞氏后人手中购得《江南春》。美术馆创办人陆挺于今年初离世，而《江南春》随后于今年5月在北京拍卖预展亮相。

根据上述脉络，可以合理推测《江南春》在90年代离开南博，归入陆挺收藏，并于其离世后登上拍卖。由于庞叔令对《江南春》离开南博一事并不知情，所以南博当年不是直接把《江南春》转让予陆挺，就是把它交给了庞家其他后人，后者再转售给陆挺。

若此推测属实，那么《江南春》颇大机会仍然在陆家手中。

因为种种问题，艺兰斋美术馆一直未能对外开放

《江南春》局部

《江南春》局部

「假画」何以能入馆藏、登拍场？

查看往昔报道，《江南春》被誉为南京艺兰斋美术馆的「镇馆之宝」，后来一度登上拍卖时估价亦达RMB 8,800万。当年被南博判断为赝品的画作，后来竟然获得顶尖真迹的赞誉与定价，令不少网民都感到匪夷所思。

对于南博鉴定判断，庞叔令极为质疑。她接受《澎湃新闻》专访，指60年代鉴定的团队中，「王敦化、徐沄秋二人其实是南博工作人员。徐沄秋是搞征集工作的，根本不是书画鉴定专家。」

与此同时，南博在法院呈堂的鉴定记录复制本，除了日期和「仇英《江南春图》假」等少数文字外，绝大面积都打上了马赛克，根本无法得悉鉴定的理据和原因，更使庞叔令十分愤慨：

「我曾祖父庞莱臣的收藏眼光，在世所公认的。捐赠给国家的，都是经过筛选的珍品。即便是学术上有争议，认定是『伪作』如此重大的事情，为何不通知捐赠人？共同鉴定、确认的程序在哪里？说处理就处理，连去了哪里都说不清楚，其中一幅价值最高的还被送去拍卖会。这让我们如何理解？如何接受？」

本周二（16日），庞叔令签署了《强制执行申请书》，向法院申请强制南博提供上述5幅画作的详细去向资料。

另一幅「假画」的疑似下落

南博此事在互联网闹得天翻地覆，许多人都尝试寻找其余4幅「假画」去向。

有记者发现，2014年上海嘉泰的十周年春季拍卖会上，就有断代宋朝赵光辅的《双马图》立轴，当时以RMB 230万成交。此作名字不但与庞氏赠予南博的其中一幅「假画」同名，上面亦有庞莱臣的钤印。

该名记者多次尝试联络拍卖公司，均未有结果。

南博向法院上呈的鉴定文件复制本，绝大面积都打上了马赛克

2014年，上海嘉泰有一幅《双马图》以RMB 230万成交

《江南春》图卷

《古董局中局》

一石激起千重浪，南博事件引来无数网民留言，除了「不要再随便捐赠文物」、「小心防火」、「钱去哪里」等意见外，不少人更上载了小说《古董局中局》的其中一段情节，摘录如下：

「『我们博物馆是公益事业单位，不是地摊儿市场，绝不允许出现文物倒买倒卖的行为。』馆长严肃地指出，随即又说道，『当然，我们欢迎全社会监督，对藏品进行严格筛选，去芜存菁，优化品质。』

他这一句话说出来，我们都听懂了。博物馆不能倒买倒卖，但没说不能处理赝品。有馆长居中操作，找一个专家，出一份鉴定报告说这几件文物是假的，按赝品报废淘汰，偷偷流到古董贩子手里，这钱还不用过博物馆的账 - 就算上级主管部门发现了，只消回一句『鉴定有争议』就结了，没法追责，谁鉴定还没走眼。

我出发前，特意去问过沈云琛，她最有商业头脑，对这些猫腻门儿清。地方上的小博物馆生存窘迫，只好各谋生路。倒卖馆藏文物，就成了唯一生财之道。馆长赤膊上阵，跟古董贩子亲自勾结，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。」

 

假画与出售馆藏

虽然博物馆乃是艺术收藏的「圣殿」，但伪作问题仍然不时发生。

举如2022年，美国奥兰多艺术博物馆展出的其中25幅画作，标示为当代艺术名家巴斯基亚（Jean-Michel Basquiat）真迹，但后来被联邦调查局（FBI）没收，证实悉数是赝品。策展人暨馆长被控串谋行骗，后来在官司审讯期间离世，馆方于是撤销诉讼。

至于出售馆藏，在欧美地区更是经常惹起争议。

例如2021年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（The Met）为了填补疫情期间的赤字，委托拍卖行出售大批藏品，就遭到强烈反对。前任馆长Thomas Campbell当时批评，如此举动令艺术品沦为「流动资产」，并以「吸毒」比喻这种依赖行为。

当然，上述两例与南博风波不可同日而语，仅作参考。